佛宝劫波——山西古代佛教美术文化遗产毁坏散佚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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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山西省文化产业研究中心 |
佛宝劫波——山西古代佛教美术文化遗产毁坏散佚考
清康熙时期,全国共有佛寺8万余座,山西境内寺庙尤多!然考察明清两代的方志资料并将其与当代统计数据略加对比不难得知,三百年间所经历的天灾人祸,山西境内的佛教寺庙实已遭受到了今人难以想像的毁灭性破坏!以古建遗存最为丰富的晋南地区为例,仅曲沃一县清代尚存的佛教寺庙庵堂就多达171座,而保存至今的不过是金代大悲院献殿在内屈指可数的4座寺院布局结构已遭破坏的零星建筑罢了!翼城县原存的39处佛寺,今天也仅余2处明代建筑而已!绛县的28座寺院,现存的仅有布局还算完整的太阴寺及青龙寺的一座破败的元建正殿罢了!太平县(今襄汾县之一部)清代见诸方志记载的28座佛寺,今天仅存北史威村南堡形影茕茕的一座元建普净寺了!现今晋南保存古寺最多的新绛,全县亦不过幸存有龙兴、福胜、白台三寺及明代护国善庆寺的一座大殿而已!山西魏齐隋唐、宋辽金元历代寺观古建遗存、造像美术珍宝遭受破坏,除去历史上“三武一宗”刻意的灭佛法难外,不外乎以下五种原因:
一是自然灾害,尤以地震为最。
其中元大德七年(公元1303年)震中在赵城及清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震中在临汾的两次大震中,古建彩塑损毁尤为严重,大德年间的烈度达到8级的巨震就造成了“坤舆大震,扫地俱空”、“于时死者廿余万人”的悲惨局面。有学者据现存碑碣史志资料研究认为,北至平遥南至曲沃,长轴半径约90公里,短轴半径约16公里的震区内元大德以前的木构大都毁损不存!康熙年间震区范围较小的临汾地震亦造成“寺庙倾塌,民舍无存”、“压死人民数万”的惨痛结果!晋中南古寺造像在这两次大震中无疑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古建筑遗存丰富的山西,唐代木构仅存4座,似与该地频繁的地震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二是战乱兵燹。
山西较之陕西、河南、河北、山东各地历代本少战乱,这正是山西境内古建遗存丰富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近代的军阀混战及日军侵华期间,山西古建亦曾遭受重创。著名的应县木塔,即曾在民国十五年国民军与晋军的剧战中身中炮弹200余发,最终埋下日后塔身不断倾斜的巨大隐患;日本侵略军更是犯下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多少承载丰厚无比的历史文化信息的古刹彩塑被丧心病狂的日军以种种荒谬至极的理由肆意拆烧砸毁!多少倾注古代画工塑匠毕生精力心血的铜石造像或被熔铸成用于屠杀劫掠的枪炮子弹或被理所当然视作侵略凯旋的战利品而被劫掠回国!战后由于美国的刻意阻挠,作为战败国的日本仅仅象征性地归还了部分被劫的古籍善本,追讨日本侵华期间劫掠中国文物图籍的工作旋即不了了之!
三是巧取豪夺。
山西作为黄河流域文明的发源地,历代文化遗存极为丰富,素有“地下看陕西,地上看山西”之说。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前半期,山西境内大量的佛教美术珍宝不断流失异域。其中尤以石窟造像、寺观壁画、木雕佛像三大宗文物的流散最为突出。公元5、6世纪之交定都平城的北魏皇室于武周山麓倾力雕凿云冈石窟,半个世纪以来无数能工正巧匠的精诚努力,终于凝聚成融会中西造像风格,开龙门汉式造像风气之先的石窟造像平城模式。早在1902年日本人伊东忠太即初步踏访了云冈石窟,“七七事变”后至1944年,又由日本学者水野清—、长广敏雄组织起大规模的云冈考察,战后编纂有16卷32巨册的《云冈石窟》考察报告。就在日本学者照相、测绘、摹拓的同时,即有相当数量的云冈石佛被盗运出境,加之北平以岳彬为首的不法奸商勾结军阀兵痞大肆盗卖,致使北魏皇家雕造的千年石佛一时成为日本、欧美公私文博机构竞相购藏的名品上珍。位于太原西南郊规模甚小却又堪称魏齐隋唐历代造像翘楚的天龙山石窟,因其石雕艺术价值的无与伦比竟遭受到几乎可以说是整体搬迁式的疯狂盗凿。2l座洞窟内从贴壁圆雕到窟顶浮雕乃至门壁线刻都惨遭毒手!日本战前排名世界第一的中国古董经销巨头山中定次郎出于各人爱好不惜巨价搜购天龙山石雕,1927年前后几乎所有名品皆入藏由其一手经营壮大的山中商会!天龙山主窟圆雕、浮雕及线刻造像总计不过242尊,除去因沙岩石质严重风化及历代法难破坏后无法盗凿者,流失海外的天龙山作品已不下150尊。其中确知原始窟龛位置的造像亦达120余尊之多(详参拙著,《天龙山石窟流失海外石刻造像研究》,外文出版社,2004年出版)!山西全境所存大小石窟虽多达三百余处,然就营造规模、艺术水准而言正真在佛教美术史上占有不朽位置的唯云冈、天龙山二窟而已,惜皆已迭遭盗窃。尤其天龙山,除去石窟建筑型制、造像排布方式尚可一窥端倪外,不结合域外资料,几无过多研究的价值,致使迟至2001年方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
几乎每位有机会游览欧美大型博物馆的访客在面对其专设的中国文物展厅时都不免要惊呼赞叹,置身于一睹身处异域面积达六七十平方米的巨幅元代寺庙壁画面前,每位良知尚存的中国人又当作何感想?作何慨叹呢?大英博物馆、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美国哈佛大学赛克勒博物馆、美国堪萨斯纳尔逊-雅坚斯艺术陈列馆、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博物馆、美国费城市立艺术博物馆、美国芝加哥艺术中心、美国夏威夷火奴鲁鲁艺术学院、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德国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以及日本京都的藤井有邻馆等等域外文博机构皆珍藏有中国的古代壁画,而其中成铺的巨幅寺观壁画绝大多数出自山西。曾因贮藏《赵城金藏》而名闻寰宇的洪洞广胜寺,1929年面临空前的“财政危机”,为重修破败不堪的下寺大殿,当时的县长张梦曾、乡绅卫竹友、许俊、贾绍康及寺僧贞达和尚不由心生“妙计”——竟将下寺元代壁画巨构以1600元大洋售予古董商,所得款项用以维修寺庙。事后众人于寺内镌刻《重修广胜下寺佛庙序碑》以昭其功绩,并于碑记中辩解到:“去岁,有远客至,言佛殿绘壁,博古晋雅好之,价可值千余金。僧人贞达即邀士绅估价出售。众议以为修庙无资、多年之憾,舍此不图,势必墙倾椽毁,同归于尽……”。现今广胜下寺正殿壁画《东方净琉璃药师净土图》、《炽盛光佛净土图》分别陈列于大都会博物馆及纳尔逊博物馆,下寺前殿的两幅明代壁画则珍藏于宾大博物馆。稷山兴化、青龙二寺保存的元代精美壁画,堪称研究晋南壁画巨匠朱好古、马君祥及其佛画艺术流派的第一手资料,所惜1927年兴化寺壁画被盗割,其中《七佛图》被北京大学马衡教授以重价购回,现陈列于故宫博物院,而艺术价值更为高超、故事情节最为丰富的《弥勒下生成佛经变相》则早已成为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引以为荣的至宝珍藏了。1942年兴化寺毁于战火,现已辟为耕地,这座始建于隋代开皇年间,历经修葺的古刹,今天竟连一片瓦砾也寻觅不到了。同处稷山境内的青龙寺1922年亦遭劫难,村主竟以300元大洋低价将壁画售予古董商。拆割壁画时,遭到以程克荣、李希贤二位老者为首的村民强烈反对,古董商难犯众怒,壁画最终幸免于难(一说壁画系被追回,已有小部分流失。日军占领稷山后,侵略者又将部分壁画切割盗走),但屡经盗割的壁画虽经高手镶补,仍留下了不可避免的拼接痕迹,画面也多有损伤。最为可惜的是,绛县太阴寺大殿无比珍贵的金代壁画(金代佛寺壁画现仅存朔州崇福寺、繁峙岩山寺二处),亦于民国十九年与殿内三尊金代木雕佛头一道以3000元大洋代价售予荷兰商人……
宋辽金元时代佛教美术实践的中心已由石窟转移到寺庙,精美绝伦的木雕造像遂登上历史舞台大放异彩!所惜由于质料保存不易,这一时期存世的木雕佛像已是凤毛麟角,弥足珍贵。唐宋以降的木雕造像,国内唯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南京博物院以及辽宁旅顺博物馆等少数文博机构略有收藏,其中尤以上海博物馆所藏金代木雕菩萨坐像艺术价值最高。孑遗至今的木雕造像珍品大都曾保存于晋南古寺之中,20世纪初寺僧及古董商勾结列强大肆盗卖,致使绝大多数木雕流失海外。1923年古董商宋佐贤于山西侯马购得唐代木雕佛像两尊,举高超过一丈,售与琉璃场延古斋陈仰泉。1932年在巴黎举办的一次展售会上,北京达古斋古董商霍明志竟一次性售磬38件大型唐宋木雕。流失的等身乃至举高丈外的加彩木雕佛像不下百余尊,其中尤以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所藏金明昌纪年(公元1195年)菩萨木雕立像最为珍罕,堪为古代木雕造像断代硕果仅存的难得标尺!
除此以外,包括现藏纽约大都会艺博的旧藏五台山北山寺为北魏皇家施造的高达近5尺的大型鎏金释迦佛铜立像,以及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典藏堪称云冈大佛缩影的天安元年冯受受造石佛在内,山西境内亦有无数铜石单体造像精品流散异域,陈列于海外各大公私文博机构。
四是基建、“文革”。
如今为兴建三峡工程,有关部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对淹没区范围内的文化遗存予以抢救性发掘保护,诚为文化上一大幸事!然而建国前后,观念与财力皆不具备,“文革”期间,文化遗产被列为四旧,架桥铺路、兴修水利的基础设施建设过程中,并非所有的古建古迹皆如永乐宫、炳灵寺—般幸运,得以整体搬迁或就地保护。试想若能幸存下来,1961年即应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北宝坻县仅存的辽代巨构广济寺三大士殿,在解放初竟也能被视作无用的“破庙”惨遭解体,所得木料用于修桥,殿内与辽宁义县奉国寺、山西大同华严寺、天津蓟县独乐寺并列辽塑孤品的精美彩塑亦惨遭不测!另外,诸如榆次宋代所建永寿寺雨花宫、新绛明代敕建的护国善庆寺因修筑铁路被全部拆毁抑或拆除大半也就不足为奇了……“文革”浩劫中,全国包括山西被毁坏的历代文化财宝其数目无从统计、损失亦无法估量!不胜枚举的寺观庵堂、彩塑壁画遭受灭顶之灾。其间如青龙寺壁画、福胜寺塑像一样,得到稷山县马村支书段玉宝、新绛县光村校长孙文杰这般有识之士舍身护救的幸运例子,则似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五是盗卖走私。
以上四种无论天灾人祸,皆早已铸为历史,椎心泣血也好,义愤填膺也罢,至多不过是生发出一通生不逢时的慨叹罢了!然而二十世纪80年代以来,一干不孝子孙为牟取丰厚物利,满足无耻私欲,内外勾结疯狂盗卖地上地下遗存的各类文物,致使祖先手创的无数文化遗产惨遭蹂躏,有识之士又当作何感想呢!其中尤以晋南侯马地区盗卖文物最为猖獗,虽然1995年侯马妇孺皆知的文物巨盗、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文物盗窃团伙首脑“侯百万”、“郭千万”及其爪牙8人被处以极刑,曾经起到一定震慑作用,但金钱的诱惑仍使得大批文物窃贼铤而走险。据国家文物局的统计,1996年至1999年佛教造像被盗高峰期的四年间里,累计案发151起,被盗铜石泥塑总计竟达七八百尊之多。其中相当一部分佛像原属山西境内寺窟。剑桥大学学者伦福儒曾敏锐地指出:“真正的灾难不仅是文物被窃或从发现国运往国外,而且是使考古学者失去了藉以复原古代文化的原始信息。那些信息一旦损失就不能补救,即便器物本身被追回……”。这些祸国殃民的蟊贼野蛮盗窃将造成何等惨重的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20世纪初叶陈寅恪先生曾说敦煌是我国学术的伤心史,今天面对国际一流古董商埃斯肯纳齐展示的陶俑造像、吉赛尔富可敌国的青铜收藏,学者的良心定会再次被深深地触动,走私文物所导致的用以复原古代文化原始信息的流散,不恰恰是写就了一部当代中国学术的伤心史吗?李唐会昌五年(公元845年),经过三年来的不断酝酿,笃信道教的武宗皇帝李炎终于颁布了旨在全国范围内彻底禁佛灭法的严苛政令:“秋七月……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余僧及尼并大秦穆护、祆僧皆勒归俗。寺非应留者,立期令所在拆毁,仍遣御史分道督之。财货田产并没官,寺财以萁公廨驿舍,铜像、钟磬以铸钱”,诏命颁行之后即得到雷厉风行的贯彻:全国共拆毁佛寺4600余所,小型招提、兰若4万余所,还俗僧尼26万余人,并寺院奴婢15万人划归两税户,没收寺院膏腴田产达上千万顷!此令一行,不惟隋唐以来日臻鼎盛的佛教从此一蹶不振,渐趋势微,举国上下的古刹名寺及珍存其中的历代画塑圣手的名迹也一时扫地俱尽!然而国内现存的五处唐代木构中,竟有一座因地处偏僻、交通闭塞而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得以幸运地逃脱了会昌法难!千余年来历经五级以上地震即不下八次的南禅寺,却每每能够化险为夷、安然无恙。不惟保存有屋顶举折舒缓、斗拱雄大疏朗的纯粹唐代木架,甚至大殿内那十七身敷彩不温不火、姿态娴雅得宜的唐代泥塑经历千余年风雨沧桑竟亦自岿然不动!南禅寺与同处五台境内会昌法难后重建的佛光寺及晋城的古青莲寺,是国内硕果仅存保有唐代彩塑的古刹!佛光寺体量巨大的三十余躯泥塑,经民国时善男信女功德大作的重妆敷彩致使唐代的韵味全失,古青莲寺一铺六尊唐塑虽未遭后代妆銮失真,但塑工过分遵循宗教仪轨,彩塑彼此间缺乏呼应,比之南禅寺单体塑像间能够互通有无,形成有机整体的那一铺十七尊,艺术魅力尚逊色一筹。特别是南禅寺最为世人称道的那组天王菩萨,菩萨含情脉脉、娇羞欲语,而塑造与菩萨似要牵手的天王时,唐代的艺匠竟能抛弃余刚怒目的一贯传统,创造出面目表情平和安谧而又略显尴尬羞涩的腼腆武将,天上护持佛法的两身胁侍竟似取材于人间情窦初开的一双爱侣,比之貌如宫娃的传统唐塑,又更添几许世俗的魅力……谁曾想,南禅寺这座在文革浩劫大破四旧的环境中,竟得国务院73号文件指示要“落架翻修”的幸运佛寺,于1999年竟惨遭暴力盗劫。主尊坐佛被群盗当胸打破以攫取腹内的唐代装藏,释迦佛上首骑青狮子的文殊菩萨等亦同遭此厄运。更有甚者,佛前的两身供养菩萨及文殊师利菩萨跟前的那身狮奴,竟被生生掰断,整尊盗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在此唯有真诚的祷愿——劫波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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